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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红锐评 | 华楠 | 我这样理解杨黎
本期诗评人
华楠，74年生贵州人，曾用笔名：一闪。
一、废话 符号与意义是同时产生的，这个产生的过程（或者说现象、或者说结果，因为这个产生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还不得而知）就是语言的出现。语言出现之后的一切都被语言吞噬，一切现象都是语言现象，人和语言相互创造了对方，但人从此被语言限制。
废话是一个动宾结构，废是破除、击碎、取消，话指的是符号与意义的永恒结构，这个结构已经有上百万年历史了，在这个结构之内的言说都是非自觉的言说，都是一种“被说”——被语言说。所以杨黎说：“1、在我之前，一切关于诗的言说，都非自觉的。2、在我之前，一切关于诗的定义、解释、描述，都发生在语言的内部。3、在我之前，诗仅仅是、也只能是：语言的一个组成部分。4、一个语言下概念。5、其实诗和语言是平行的。”
废话就是实现诗与语言平行的唯一选择。 二、语言 语言是杨黎被误解最多的地方。杨黎所说的语言，和人们所以为的语言并不是同一个东西。“你说的不是语言，是言语”，有一次他这样反驳我。杨黎的语言不是言语，不是符号系统，不是语种，不是汉语英语，而是超乎其上的存在，一个整体性存在，一旦降到言语和语种的低度，你就会发现他的话无法理解。一个超越言说的语言一定是无法言说的，语言说出一切，唯独不能说出语言。我们所能感知的一切都是语言，语言之于杨黎有点像上帝之于虔诚的基督徒，只能说有点像，毕竟上帝还可以描述，还可以虔诚皈依。但语言无法描述，无法皈依，你拿它一点办法都没有。只有写诗。写诗是面对（其实无法面对）语言的行为，面对这个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超越之物而写作，所以杨黎说：诗从语言开始。 三、意义 杨黎在这里提到意义：“25、在语言之外、之前没有诗，在语言之内也没有诗。语言之外、之前和之内的一切活动，最终都将回到语言。是语言使无意义变为了有意义。”
语言产生意义。
本来没有意义，人通过语言去解释世界，从而产生了意义。地上的石头，作为一个视觉现象，只是一个灰白色的物体，作为一个经验对象，有了坚硬沉重的属性，作为一个语言解释的对象，产生了繁复的意义。当我说到石头你会想到什么？你想到的一切都是意义。你想到的一切都不是石头本身，都是语言繁殖的意义。我们的知觉所及之处，无不升腾出意义。
眼耳鼻舌身意，色声香味触法，说的就是知觉成为了意义的奴隶。
语言由此把人和物永恒地隔离开来。
“27、诗的本质就是超语言。28、生活中没有诗。29、我们生活在语言的“现实”之中。生活是作为动词的“世界”。30、生活的一切，都在语言的精心设计下，并最终回到语言。31、诗只面对语言。诗不面对天空、血液、激情和纯洁的冷。在一切都未语言之前，如果诗就已经有了，那么，诗将成为这个世界上的又一样东西。32、诗没有内容。或者说，诗所言说的内容，与诗无关。”
先说一句反对的话，30、语言并没有精心设计什么，语言不是一个主体性的存在，语言不会去设计什么，语言只是出现。
超语言，超的是那个超越一切言语的存在，因为超越了言语，所以无法命名，但不命名又无法言说，所以只好说超语言。此超语言非彼超语言，是谓超语言。杨黎在这里面对的是和佛陀一样的言说困境。
生活中没有诗。诗是写出来的，可以在生活中写出诗，但生活本来没有诗。生活是语言的内部活动，而诗是对语言的成功逃逸。天空、血液、激情、纯洁的冷，这些意义繁重的词是诗的拖累，阻止诗从语言中的逃逸。不止是这些词，杨黎用“内容”一词囊括的是，诗与内容无关，亦即抛却一切意义，诗中的任何意义都会阻碍我们抵达诗。我完全同意杨黎的意思，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我觉得我能感受到他的感受，在此，杨黎还有一个他反复提及的词：大限。这就是人的大限，来到意义（语言）统治的边界，无法逾越。杨黎凡身肉体，他并不能超越大限，但他指给我们看了。 四、华楠你们人类啊 这是杨黎经常对我说的一句话，当我们意见不一致的时候他就会说：华楠你们人类啊！
他这样说的时候语气失望而愤懑，似乎在印证我语气超越语意的猜测。
有时候他也说你们中国人啊！说的时候也是失望而愤懑。有时候还会像一个孩子一样，气愤地转过脸去，绕一圈然后看天。他总是被人簇拥着，是人群的中心，但他的心是离群索居的，遥望着人类。 五、废话主义价值观 “唯物与唯心的根本差别，在于物质第一和意识第一。废话主义者与人类的差别，在于语言第一还是世界第一？认为语言第一、承认世界是语言说出的价值观，均为废话主义价值观。”
语言和世界怎么编排第一和第二？还有没有第三？我有我的想法，我的想法留待别的地方说，这里只说我理解的杨黎。
“世界是语言说出的价值观”，这句话有三层意思：首先，语言先于世界，其次，语言说出了世界，最后，世界只是一大把价值观。
语言说出世界的方式是语言解释世界。人类透过语言命名并解释一切，将万物转换为语义。这个转换的结果使万物具有意义并成为意义。石头，首先是一次命名，将世界切割为万物，命名就是切割，把具体的物从整体的世界中取出，然后在此名之上解释并堆积意义。石头成为：（名）石头+（意义）坚硬+沉重+砸+建筑材料+二氧化硅+心事重重+铁石心肠+坚若磐石……以至于无穷。每一个名字的意义都是无穷尽的，名字的意义还在语境中不断变化。人不再能看见世界，人只能透过语言去看，而且在看见世界之前就晕眩于语言的无尽变化。晕眩，人终其一生都是晕眩的，晕眩于意义之中，人并没有真正的清醒。
意义进而脱离万物，进入虚构，在虚构中意义继续繁殖。虚构是一次世界的再次爆炸，虚构远远超越了万物，使世界成为万事万物。万物是有限的，而万事则是无限。
然后，出于生存的本能，人类将万事万物的意义进行排序，从而产生了价值观。价值观又永远是混乱的。
“世界是语言说出的价值观”，现在我们再回过头来看这句话。说，使石头成为石头，如果不说，不命名，石头就在混沌中，是命名把石头从混沌中切割出来，一旦被说出的事物，就会在自身之上堆积意义，这些意义会自动进入意义序列，成为价值观的一部分，上述所有过程对个体而言都是模糊莫辨的，但个体永远忙于建构和遵循自己的价值观。
个体遵循的价值观就是他的世界，是一个语言吐出的世界。对于个体如此，对于人类也是一样。对于杨黎也是一样。从来就只有修仙没有成仙。 六、关于病 “病是关于病的一切总和，而不是病本身的总和。病是一种语言现象，而不是世界现象。关于病，不是健康的对立，而是病本身的描述。”
杨黎的论断有时候会惊世骇人到近似于胡言乱语的地步，尤其是当你没有耐心，或者对他缺乏思想上的信任的时候。但如果你相信他的真诚和罕有的穿透力，你至少应该对他的言论多一份留心，细细思量。但又有一个困难，就是杨黎往往只有结论，没有推论。这是天才之一种，他们整体性地理解世界，又片段式地吐露秘密。
上面这段言论，应该是杨黎在病中的思考，每天奔走于家和医院之间，或者连续十几天困在病房里，他正在和病进行一场大较量。“病是关于病的一切的总和，而不是病本身的总和”。病是关于病人、家属、病房、探视、规定、限制、医生、护士、时间、旅行计划、床头的鲜花、身上的衣服、病友、挂号、走廊、器械、吊瓶、隔壁的叫唤声、护士进来，确认名字，生日，然后给你打一针，护士走了，病人和病友继续聊天，话题迅速转向对各个护士的评论，病是这一切的总和，“而不是病本身的总和”，病本身，症状，只是链接这一切的枢纽。你生病了，你不是陷入一种症状，而是陷入症状所链接的一切。
语言现象和世界现象，这两个措辞是一种选择，就是选一个什么样的词来和语言现象相对照。杨黎选了世界现象，其实有可能有客观现象的意思，但好在我们能理解语言现象的意思，所以世界现象就是语言现象的对立面吧。那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呢？
“关于病，不是健康的对立，而是病本身的描述”。
他想取消病与健康之间的对立关系，取消命运的分岔感，并不是命运分岔了，命运没有可能分岔，只是人产生了分岔感。病与健康一样，都是人正常的生存状态。没有病，也没有健康，只有描述。
我们称之为病的，那个关于病的一切的总和，并不是我们以为的是“病”的存在，它只是被命名为此。
世界是被说出来的，即便在性命攸关的时候，面对自己的处境，杨黎保持着狂热的冷静。 七、爱的比喻 “爱是不存在的。所有关于爱的存在，是爱的比喻。”“比喻缘起于力比多。”
我不知道杨黎在什么概念上使用力比多这个词，还没有跟他讨论过。力比多既可以被理解为性本能，也可以被理解为求生本能，也可以被理解为繁衍本能，或许还可以更复杂，我所知有限。“爱是不存在的”，我不知道杨黎怎么定义存在，对我来说爱是存在的，对我来说，词即存在。或许他的意思是爱存在于比喻中，没有比喻爱无处藏身（这里有一个比喻）。我爱你，这个短语是什么意思？如果去除比喻，我们对这个短语的描述能不能让我们感到满意？我不知道，我尝试了一下，发现最能表达爱的就是比喻。
我们一想到爱就会启动比喻，这是不是一种本能？如果不是从比喻出发，往往也会回到比喻。我的爱就像就像就像……。因为在客观世界里我们找不到爱，只能通过比喻去表达和理解。爱也因此而存在于比喻之中。
但这里重要的不是爱，更重要的是比喻。
比喻是语言最基本的构件。在比喻之前，促使语言产生的，是否定，否定之后就是比喻。否定产生虚构，解放语言并产生了语言爆炸，而比喻使语言具备了自我繁衍的能力。比喻所产生的修辞，使语言拥有了完整的创世能力，人类从此进入语言纪。说到这里已经太艰深了，我从来不想说任何艰深的话，我反对一切艰深，但反对归反对，我没有能力逃逸艰深。对这个话题感兴趣的朋友可以留意我关于语言爆炸的文章，有可能会发表并出现在什么地方。接下来我们讨论另一个话题，什么是杨黎所说的“语言内部”。 八、语言内部 杨黎多情、柔软、往往过于单纯、过于天真地往自己脸上抹一层世故的迷彩，但大家都知道他一直是新二村抱着电线杆晃来晃去的少年。
所以他说，语言内部的时候。没有几个人去认真聆听，甚至没有几个人注意到，他发现了什么，到底要表达什么。但语言没有外部。
所以语言也没有内部。
那他到底想说什么？
他想说的是语言的向心引力。语言统摄人类的方式，就是它无法逃逸的向心力，语言使人类的一切都归顺于语言，语言无处不在，虽远必诛，词语和句式，语法和语气，把人类死死铐住，杨黎意识到了人类的这个状况，然后开始遐想语言的外部—没有语言束缚的世界，所以他说，语言内部，他说语言内部的时候，他指认的是语言外部。但语言没有外部，不是说语言之外一无所有，而是说，没有语言外部。
任何词，任何物，任何事，都有意义，都会被语言捕获。
取消语言内部或外部的办法，就是取消意义。
我更愿意用语义悬停，这样一个比喻，来描述杨黎所说的语言外部。语义悬停，句子中的所有词，不管它有多少意义，这些意义都失重，不再被句子之外的词句吸引，这是一个独立的世界，独立的语境，一首诗就是全世界，是一切的一切，众生的众生，是古往今来，是宇宙和我的独处。语义悬停，作者就是造物主。
当杨黎说起语言内部，他是在提醒我们，摆脱意义的勒索，你在此时此刻就是一切。 九、语言、存在和诗 “23、语言说出的，就是存在的。24、而语言永远无法说出一个“没有的东西”。相反，诗却只说这个“没有的东西”。25、在语言之外、之前没有诗，在语言之内也没有诗。语言之外、之前和之内的一切活动，最终都将回到语言。是语言使无意义变为了有意义。26、从无到有，是语言的目的，也是语言的过程。”
我基本是随机地选取杨黎的语录来写，主要是看写的时候对哪一段话有所理解体会。
“语言说出的，就是存在的”。这句话更应该理解为杨黎的存在观，即存在只存在于语言之中。与“没有语言说不出的东西”这句话相对应，会看到他的立场是一致的。没有被说出的，即为不存在，也就是说，没有没有被语言说出的东西，语言没有外面。谈到语言、存在和诗的时候，我们不得不提及人，提及上述三者和人的关系，我们只能在这四者的关系中去理解它们。对于人而言，一切存在都经由语言的说出而具有意义，从无到有，成为存在。对人来说，存在即存在的意义，此意义是对人发生的，是一个动作，一个动态的形式。想想本文开头的那块石头，存在是命名基础上的意义堆积。所以存在是一个纯粹语言现象，在这一现象中没有不存在，语言中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
而语言之外之内之前都没有诗，整个世界都在语言中，唯独诗不在。诗在哪里呢？诗悬停在语言之外之内之前之后，语言的终极武器是意义，而诗隔绝意义，诗不受万有引力吸引，诗从语言中升腾而起，在完成的过程中或通过最后一击，脱离语言引力，实现了悬停。一首诗在语言中，又不在语言中，在它升起的地方悬停，摆脱了语言的控制。在这样一首诗中，我们得以看见语言前的世界，一个没有意义的世界，除此我无法再描述那个世界，任何描述都会坠回语言。
今天看了一首杨黎的老友，同时也是我一直尊敬的诗人的诗。一首朴实优美的诗，日常而简单，可以听到作者写作时的呼吸与叹气，可以感同身受地领会他的悲伤与平淡，我会说我喜欢这首诗。但这不是我认为的诗，也不是杨黎所说的诗，这首诗的每个字词，每一句都意义深远，是一首万有引力之诗，是感动自己并感动他人的诗，是智慧之诗，我理解并尊敬这样的写作，只是对我来说，这不是诗，我看一看，感动一下，掉头去思考无意义的诗，掉头去思考如何才能理解、看见甚至写出无意义之诗。当你这样尝试的时候，你站在了人类数百万年语言史的对立面，你站在了从类人猿时代积累至今的意义的对立面。
我何曾写过这样的诗，根本没有，痴人说梦罢了。 大声 | 杨黎 我们站在河边上大声地喊河对面的人不知他听见没有只知道他没有回头他正从河边往远处走远到我们再大声他也不能听见我们在喊 杨黎写这首诗的时候，明明站在河这边的只有他一个人，河那边他们在往远处走。
这可能是我最喜欢的一首，但我不敢解读它，任何解读都会将它坠回语言。
诗人不抒发感情，抒发感情的是歌手，诗人创造新的感情。诗人通过逸出语言的诗，拓宽语言的边界，为人类创造更宽阔的思想空间，并以此示范我们可以摆脱语言的束缚，松活儿松活儿。
或许本文可以作为《杨黎说诗》的导读，但并没有取得杨黎的同意，我并不能真正理解他。只是因为在我看来，杨黎遭受了太多的误解，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写一点东西来帮助大家理解他。可能只是一厢情愿，说不定还是善意的添乱，大家自己看着办吧。
有一天，我跟杨黎的儿子杨又黎说，你父亲是唐宋以来第一的天才，一千年出了他这么一个人。又黎惊得目瞪口歪。我是背着杨黎说的，我怕他气急败坏地骂我你们人类怎么这么笨啊（他的意思多半是岂止唐宋以来）！宋朝以后，准确说是辛弃疾死后（我个人观感），汉语极速衰败，所有的词都意义缠身，所有句子臃肿不堪，1000年不再有诗，元代偶有余声（元代的幸运在于核心价值观的奔溃，使作者获得了短暂的自由），明清惨不忍睹（红楼梦里的照虎画猫诗），新文化也好，八十年代也好，直到杨黎出现汉语才有了一丝生机。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版权归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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